记录时代落水者的尊严是东北文艺复兴的最大意义
终场前六分钟,是辽宁足球史上的至暗时刻。太阳神连进两球,2:1逆转辽宁,把昔日的“十冠王”踢到了甲B。
早在这年春天,有二十七万名工人沦为“下岗大军”,还有数量更庞大的“富余职工”准备加入他们的队伍。
沈阳曾是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和技术基地。它为全国提供二十万台机床、六十万台冶金设备、两亿千伏安的变压器,还有四十万中级和高级人才。
在长达三四十年的时间里———50年代、60年代、70年代,甚至还有80年代,单论一个城市对国家做出的贡献,没有几个城市敢说能赢过沈阳。中央政府给它一元钱,它就还给中央政府三元钱。
政府手里没有留下一分钱的养老保险基金和失业保险金。当时的市长张荣茂竭尽全力,让下岗工人每月可以领到119元失业救济,或者85元最低生活保障金。
他们还在怀念自己在车间里生龙活虎的年代,还在盯着政府颁发的金灿灿奖状,还在反复盘算怎样用下岗救济金养活全家人。
时间长了,官员们喋喋不休地说的那些大道理没有人听了,电视里播的新闻没有人关注了,大堆大堆的报纸看也不看就扔掉了。
曾经冒着浓烟的烟筒渐渐沉寂,曾经轰鸣作响的机器慢慢生锈。许多旧式建筑被拆除,取而代之的新建筑里,有不少是卡拉OK厅、娱乐城、中心和洗头房。
沈阳陷入痛苦的1995年,双雪涛12岁,班宇9岁,郑执8岁。三个男孩都生活在沈阳铁西区,那里聚集着100多万国企职工。
黑吉辽的城镇化程度在当时领先全国,加上铁路公路网发达,改革开放带来的新鲜文化潮流在东北平原畅通无阻,奔涌在各个大城小城。
计划经济时代,长春电影制片厂就有译制国外电影的传统。80、90年代,东三省的许多文化事业单位延续了这个喜欢睁眼看世界的习惯。
长春电影制片厂、辽宁儿童艺术剧院译制的国外动画片:《布雷斯塔警长》《聪明的一休》《百变雄狮》《魔神英雄传》《大力水手》《机动战警》《圣斗士星矢》《七龙珠》《海底小精灵》《灌篮高手》......在东北各地电视台接连上演。
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一流动画,对一代东北少年进行了最早的文艺启蒙。他们并不富足的童年,却拥有一个与现实并存的庞大精神世界。
1995年不过是下岗大潮的序幕,自1998年到2001年,东三省每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工人下岗。
为了让下岗工人振作起来,刘欢唱了一首《从头再来》。那些年,这首歌在电视台里,在街头巷尾任何有喇叭的地方回响。
几年后,赵本山导演的《马大帅》在央视开播,范伟饰演的范德彪失业后带着几个老乡一起创业,给自己打气时引用了这首歌的歌词:
“一户家庭夫妻下岗,生活艰辛,一日,读中学的儿子回家,说学校要开运动会,老师要求穿运动鞋。家里实在拿不出买鞋的钱,吃饭期间,妻子开始抱怨丈夫没有本事,丈夫埋头吃饭,一语不发,妻子抱怨不止,丈夫放下碗筷,默默走向阳台,一跃而下。”
1999年,有人站在最高舞台上,未经选举就主动为下岗工人们代言。有人引吭高歌,想为他们的苦涩日子灌点鸡汤。
只是少有人直接将镜头对准这些近时代角落的工人,记录他们是怎么活着的,听听他们到底想说什么。
1999年年底,他单枪匹马来到铁西区,将自己的DV镜头对准了工人们,每天早上8点和他们一起上班,晚上12点甚至凌晨2点多和他们一起回家,完全融入了他们。
这一拍,就是18个月,积攒的素材足足有300小时,连工人们爆粗骂领导不管厂子死活、洗完澡一丝不挂在办公室聊天、赌钱看的镜头都有,可见拍摄进行得非常自由、顺畅。
许多年以后,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当时的工人时,有说他们混吃等死的,有说他们只会吃大锅饭的,甚至还有说就是他们把国企搞垮的。
在下岗之前,他们依然在破败的厂房里炼着矿,冒着生命危险维修漏着高温钢水的管道,哪怕上面没人当回事。
一吨原料炼成铜的纯利润是3000元,一天能产300吨,一年就算只开工十个月,净利润也能有2个亿。但是厂子进的全是假料,炼出来的东西根本就卖不出去,能不亏吗?
有个工人在反思自己的前半生。他上小学时就学派,没好好念书。这样一个时刻紧跟时代潮流的人,最终落了个被潮流反噬的结局。
有位工人的媳妇已经下岗。两口子买了一辆倒骑驴,在菜市场卖菜为生。他和媳妇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到菜站买菜,然后推着一百多斤的菜,花七八十分钟才能走到市场,然后他再来上班,一天下来能睡4个小时就不错了。
下了岗的工人们被召集到疗养院疗养。由于常年在严重污染的环境下作业,很多工人的血液铅含量超标,必须接受注射治疗,代价是血液里的有益细胞也一并被杀死了。
更多时间里,他们或严肃或调侃地聊着没有着落的未来,满面愁容,眼神黯淡,无力地等待着洪水的冲击。
年底工人们聚会,他们知道下一年的日子更不好过,但依然享受着短暂的欢乐,轮番提酒,唱着《走进新时代》。
但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,工人们的迷茫、挣扎和无助,依然被这些没有任何加工的画面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但对于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苦难史,被新的宏大事业抛弃、碾压的痛苦,很多人却不愿铭记甚至回避,习惯性地说一句:
就在王兵拍着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工人时,有个22岁的摇滚青年,在夜幕下的哈尔滨唱着不挣钱的摇滚乐。
那时的哈尔滨,一眼望去都是俄式与欧式建筑,西餐馆林立,外资企业有上千家,是远东首屈一指的国际化都市,人称“东方小巴黎”。
他在舞台上穿着大红大绿的棉袄裤衩,他的歌词总是充斥土了吧唧的俗语,所以有人说他的摇滚不过是二人转加了一把贝斯,还有人说他是哗众取宠。
90年代闯出名堂的,有毛宁,那英,李春波,胡海泉,火风,孙楠,孙悦,付笛声,冯晓泉,水木年华,艾敬等等。
新千年以后,举国欢庆的喜讯连连。光是2001年,就有北京申奥成功,国足晋级世界杯,成功入世三件大喜事,中国与世界融合的脚步越来越快。
戏外的他,经济地位早已和普通老百姓不在一个阶层。他买过私人飞机,给拍过广告,为此没少被人骂。
但是这个幼年成了孤儿,跟着叔叔在街头卖过艺,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人,始终拥有和普通老百姓共情的能力。
被小偷摸了钱包,装瞎子拉二胡讨钱为生,遭遇驱逐,被当成造的拘留,在饭店里洗盘子,在澡堂里搓澡,去工地里搬砖,住不起旅馆只能在火车站里过夜。
为了给媳妇看病,他替有钱人哭丧,充当富二代拳击手的人肉沙包,帮老板们讨债。为了生存,他拼尽全力。
在《落叶归根》里,他演的农民工背着工友尸体,奔走了一千多里地把他送到老家安葬,一路尝尽酸甜苦辣。
最为动人的一段戏,是他坐在运水泥的工程车上,看着公路两旁的辽阔风景,高兴得张开双臂,放声朗诵从小学生那里学来的课文:
赵本山演的这两个穷人有小心机有小缺点,但总会在某个时刻,让人觉得他们活得特有尊严,特别浪漫。
2011年以后,赵本山再也没有上过春晚。那些辉煌、那些争议都已是昨天的故事,渐渐烟消云散,但东北人民没有忘记他,年轻人甚至继续对他的作品进行着二次开发。
在聚集着大量90后甚至00后的B站,他是让改革春风春吹翻全网的念诗之王,他是能够成功话疗小丑的心理医师,他拍的电视剧与港片碰撞成了东北蒸汽波。
也是在2003年,长春有个名叫董宝石的高中生,在网吧里听到了刚刚兴起的中国嘻哈。隐藏、竹游人、功夫、黑棒这些组合的作品,他翻来覆去听了许多遍。
董宝石喜欢音乐,有同学想拉他一起搞摇滚乐队。他虽然会写歌,但什么乐器都不会,索性搞了一个嘻哈组合,起名叫右翼党。每天写歌、玩滑板、涂鸦。
2019年,董宝石推出单曲《野狼Disco》,每句歌词几乎都能让人想起90年代的流行文化。此歌一出,迅速成为年度最火神曲。
龙哥是我音乐道路上的灯塔,指引我前行,你看我龙哥平时演唱会上穿的花花绿绿的,那绝对不是一般的灯塔,那是红绿灯。
我们这些后辈就在后边看,路上远远望去,唉呀妈呀,摇滚的尽头就是这玩意啊,拉倒,赶紧变道吧老铁,当时我就决定我搞说唱了。
估计差不多了,也就剩两个月吧。这两个月我尽情蹦跶,多露露脸,该吃吃该喝喝,同时多看看直播,跟我们佳琪哥学学销售,没准哪一天我又回去卖水龙头......
轮到梁龙登场时,他先自嘲自己穿搭是“红棉袄、绿棉裤、东北大花布,二手时尚三要素”,然后回击董宝石:
然后他说我是他的引路人。我哐哐哐哐在前边跑,我走着,你跟着,我一回头,你把东北文化振兴了,咋的,我踩踏的?
2019年2月,易烊千玺在自己的Instagram上晒了班宇的《冬泳》。此后,这部短篇小说集一再加印,到9月时已经印了6版。
《冬泳》浮出水面后,越来越多的人发现,在严肃文学凋敝的当下,东北却在这几年涌现了一批青年作家,再一次形成了“东北作家群”。
早在2016年,双雪涛的小说集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就入围台北文学奖,并斩获多个重要奖项;成名更早的郑执,在2018年写了短篇小说《仙症》,被人称为“东北魔幻现实”。
年过三十的他们,活到了父辈当年的岁数后,能把那些人那些事看得更清楚,最终成了他们作品的一部分。
在他自导自演的视频里,老四一个人“扮演全世界”,演绎东北的酒桌文化、家庭日常、亲戚邻里,把人看得前仰后合,数以百万计的粉丝每天都在视频下面留言催更。
然而很多人听完《野狼 Disco》之后,说它不过是又一首速生速朽的神曲。所谓的“东北文艺复兴”,更是一个伪命题。
复兴必然要有一个过去的参照,比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指向的是古希腊古罗马,而近三十年东北输出的文化,多是供人一笑,带着苞米碴子味的小品喜剧和土味喊麦,与文艺毫不搭嘎,有什么可值得复兴的?
大胆展示全裸的油画、壁画、雕像有多不像话就不说了,薄伽丘的《十日谈》更是个笑话集,高高在上的院长需要,圣洁的修女也得,这成何体统?
但这些作品正是因为肯定了人的,才能让当时的人挣脱神性的束缚,拥抱人文主义,结束了漫长的黑暗中世纪。
就像拉美文学绕不开一样,东北文艺也难以回避下岗大潮带来的创伤与衰退,许多作品都带着浓重的伤痕色彩。
早在双雪涛与班宇的小说出版之前,就有一批电影在诉说着东北小人物的困顿人生:张猛导演的《钢的琴》《耳朵大有福》,韩杰导演、贾樟柯监制的《树先生》,耿军导演的《锤子镰刀都休息》。
在这些“东北伤痕文艺”的作品里,我们可以看到时代落水者的故事,看到这些小人物在一无所有之后的尊严时刻。
《平原上的摩西》里的老李,一个人用三把扳子,装一整个发动机,时间是两分四十五秒;《盘锦豹子》(收录于《冬泳》)里的孙旭庭,能在没有任何图纸的情况下,成功完成前苏联大型印刷机的组装。
哪怕那尊严的时刻只有一瞬间,哪怕对改变自己的生活毫无用处,哪怕曾经相信的一切早已不合时宜,他们依然选择坚守内心不容侵犯的东西。
《耳朵大有福》中的模范职工王抗美,退休之后走向社会,面对新的潮流完全跟不上节奏。即便如此,他依然细心照顾在医院卧床多年的老伴。
《盘锦豹子》的孙旭庭,被印刷机卷掉了一条胳膊,下岗后媳妇跟着更有钱的跑了,但面对上门找前妻讨债的地痞,他冲进厨房拿起菜刀,像个豹子一样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。
主角陈桂林下岗后,媳妇找了一个卖假药的跟他离了婚,要争女儿的抚养权。女儿喜欢钢琴,陈桂林买不起,于是就带着一帮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工人兄弟,回到一起奋战过的车间,打造了一台钢的琴。
但东北文艺工作者不接受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,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,为这一代人献上一场体面盛大的、充满尊严的告别仪式。
昨天还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一员,面带笑容相信未来。但时代瞬息万变,转型总在发生,没有谁能保证那个要被优化掉的人不是自己,现实中从来没有“一个都不能少”。
为了集体的宏大梦想,一代又一代人燃烧着自己。等到必须谢幕的时候,他们不应沦为毫无保障、毫无尊严的落水者。
然而宏大梦想是永远追不完的。总是让个体提高觉悟,为集体无条件换位思考的状态,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?
- 标签:松原刨肉机维修
- 编辑:郭晓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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